星期五, 12 12 月

這正是我期待的旅行

  這個粵北小縣城沒有火車站。要坐火車,我得先想辦法搭車去韶關。

  這正是我期待的旅行。就像是許多年以來,我一直在等待的事情:困在雲深處,慢慢地走出群山,搭上一輛慢吞吞的車,永無止境地駛向遠方,沒有目的地,不用為結果而緊張,不會令任何人失望。

  像從前那樣慢。

  傍晚時抵達韶關城。韶關城看起來很舊,聞起來很乾凈。城內有三條江,來自湖南的武江和來自江西的湞江,在市中心交匯後,改名為北江,北江繼續南下,最終匯入珠江水系。傍晚時分,江面生霧,雨點零零星星落了下來。沿著江邊散步時,不斷見到紀念張九齡的設施,就是寫「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時」的那個人。韶關城南有南華寺,是慧能升壇講法的地方。

  第二天午後,我趕到韶關站,等待一列從廣州駛來的火車。七月的韶關站月台上,烈日炙烤著金屬和水泥。列車緩緩駛來,墨綠色底漆上,上下兩條明黃色的線條,延伸到視線盡頭。

  卧鋪車廂里很整潔,白色的被套有消毒水的味道,床頭有個按鈕,說是調節氣溫的,但和我見過的都不同,我研究了好久,都不知道怎麼用。車窗正上方,是一個短劇APP廣告,寫著「免費看劇一百年!」好大口氣。一百年前,電視機都還沒發明呢。車廂外的走廊里,有複雜氣味,彷彿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被壓縮了,打包存儲在這個狹長的通道里。這些氣味讓我想起三十年前的暑假,我被塞在綠皮火車上,去北京看望爸媽。那列火車上,肉體貼著肉體,撲鼻而來的濃鬱氣味,在安徽農村長大的我聞所未聞,每次呼吸都要鼓足勇氣。

  這列火車行程3400公里,20個小時到北京,路線是:先出騎田嶺,然後一路往北,經兩湖兩河,到達北京。這樣的列車,如今看起來衰老遲緩,關節硬化,但在從前,我小時候,像來自遠方的風,像少年一樣飛馳。

  在起伏節律中,火車向北,慢慢駛離市區,向韶關北部行進。我坐在車廂里,重讀了一位朋友從看守所寄出的信件。她在信中說:

  你在廣州吃了啥?有沒有多吃幾口,把我的份額也吃了。你在廣州吃了啥?有沒有多吃幾口,把我的份額也吃了。

  我最近早餐迷上了喝奶茶,50毫升紅茶,50毫升牛奶,配上麵包,有自由的味道。

  她在玩味金聖嘆的故事,但我卻想起慧能。慧能避難時,和獵人們在一起住了十五年,每到吃飯的時候,以菜寄煮肉鍋,說自己吃的是肉邊菜。肉邊菜,是佛法的味道嗎?不知道我的朋友在監獄裡,有沒有菜邊肉可以吃。

  去年盛夏,我們第一次見面,是這位朋友的生日。會見結束後,在看守所門口榕樹下,我駐足了很久,頭頂上榕小蜂正忙個不停。後來,她被轉去女子監獄。在轉去監獄之前,她寫信對我說:

  你了解監獄的生活嗎?我很忐忑,怕太手殘了,賺不夠生活費。也沒有手藝活,肯定是個拖油瓶。得找個不那麼靠手藝和體力的工種,原來看守所也是個舒適圈。你了解監獄的生活嗎?我很忐忑,怕太手殘了,賺不夠生活費。也沒有手藝活,肯定是個拖油瓶。得找個不那麼靠手藝和體力的工種,原來看守所也是個舒適圈。

  信件的背面,是她手繪的簡筆畫,有植物,也有小動物,線條簡潔,筆觸自然而有力。

  我醞釀著給她的回信。

  這次來廣州,是為了另一起案件,從廣州到韶關,一路上吃了很多美味。恰逢又近你的生日,我就想順便去看看你的父親。那個案子的當事人家屬驅車幾個小時,載我從廣州來到這個粵北小縣城,你的老家。

廣東最秀美的山區小城,被譽為粵北「小桂林」,卻鮮有人知_搜狐網

(示意圖)

  這裡是客家人聚集地,群山環抱,也有一條江水,她父親非常自豪地對我說,這是供給香港的水源。她父親將我領到家裡坐下,然後回到桌上,和親戚朋友們繼續打麻將。他們打著麻將,說著客家話,我茫然坐著,不確定什麼樣的行止合乎禮節。麻將打了兩個小時,他對我說,去吃飯。於是開車載我出了縣城,在群山中開了半個小時,在一個村莊停下。他說,去撈魚。於是我們去了山下村落中的魚塘,撈了一條大鰱魚。他說這個魚塘是他和朋友承包的,自己養的魚。

  我不喜歡吃鰱魚。但那天在粵北群山中,我吃了平生最美味的鰱魚。三道菜,鰱魚燉豆腐,清蒸鰱魚,炸鰱魚,居然都好吃。而且我幾乎沒有和任何人交談,座上十幾個人,都說客家話,我一句也聽不懂,勉強插幾句話,也無人回應。大家也都沒有喝酒。

  我想說,你老家山裡,也有很多美味,尤其是鰱魚。

  這次來到嶺南,也是因為一封信。一個女孩,被指定居所監視居住,手寫了一封信,讓辦案人員帶出來給家屬,聘請我作為辯護律師。許多年前,她曾經委託過我做她家人的辯護律師,案件有驚無險。許多年過去了,她自己被指居,也想到來委託我。再後來,她也安然無恙地出來了。

  她家屬開車送我去這個粵北小縣城,你的老家。一路上,我都感到幸福。親愛的你,一定也曾感受到過這樣的幸福,腦袋裡失去了全部抽象事物,沒有理論,沒有概念,沒有集體,這樣空空如也的幸福。

  我覺得你在監獄裡,也能照顧好自己和獄友。我自己的老家附近,有全省最大的監獄,當地人叫做白湖農場,是1953年以後圍湖造田而成。在那裡面服刑的犯人,是要種地的,春夏之交,也是要雙搶。小時候,我從白湖農場的外圍走過,也能看到裡面影影綽綽下田幹活的人。

  我第一份正式的工作,是在一家新聞機構做記者,利用工作便利,曾經收集過許多監獄來信。曾有一封信中說:

  最想念蒸蛋和酒釀圓子的味道。還記得從前在烈日下釣魚,隨身帶著的啤酒。

  那時我還去監獄裡採訪犯人。有一次,我去重慶走馬九龍監獄裡採訪,這裡關著一些被定罪的幹部。在家屬的幫助下,我通過親屬幫扶教育通道,見了一位服刑的前高官。我們在一張普通的桌子前見的面,沒有鐵窗隔開,交談的時候他甚至還可以抽煙,我帶著紙和筆做記錄,也沒有被獄警阻擋。我隨著帶著兩盒二十來塊錢的軟雲煙,遞給這位當事人,這位曾經位高權重的官員,眼睛盯著獄警,見對方擺了擺手,只好慢慢把那兩盒煙從桌上推回我這一側,說不用啦,不用啦,叼在嘴裡的紙煙,掉下一截長長的煙灰,只剩下很短的一截,他又用力吸了一口。

  想到這裡,我走到車廂連接處。在這樣的火車上,車廂連接處,是被允許抽煙的地方。在我抽煙的日子裡,我就站在這裡抽煙。車廂連接處,搖晃的幅度得比車廂更大一些。窗外樹影掠過,雨水打過,手中的紙煙搖搖晃晃,似乎一切都可以原諒,甚至都可以原諒自己。

  火車,正在穿越隧道,要過騎田嶺了。騎城嶺,是五嶺的一部分,與大庾嶺、越城嶺、都龐嶺和萌渚嶺一起,分割了長江水系和珠江水系。

  穿越五嶺往返南北的人,我首先想到的,是慧能。望著外面忽明忽暗的山嶺,我想像著慧能曾經走過的路。那時蜀道難,嶺南道也難。三十多歲的慧能不識字,下決定走完這一千公里,北上求法。他步行至韶關,翻過大庾嶺向贛州,然後沿贛江乘船向東北直抵長江,最後過長江抵達黃梅。他走了一千多公里,來到黃梅,只是被安排在作坊舂米,做免費苦力。

  宗寶的記載中說,弘忍悄悄來到作坊,看見慧能舂米,問他說米熟沒有,慧能說,米早熟了,只是還需要篩。弘忍用禪杖在地上打了三下就走了。慧能懂了,當夜三更,去找弘忍,受禪宗衣缽。許多年後,這段故事成為《西遊記》的一部分,被演繹成孫悟空向菩提老祖求法的情節。

  慧能在黃梅只待了九個月,又倉皇逃離,翻山越嶺,回到嶺南。餘生,他再也沒有出嶺南。蟄伏十年後,他在韶關南華寺升壇講法,自述了前半生的旅途,被記錄在《壇經》中。

  因為慧能,我在上火車之前,特意去了一趟南華寺。南華寺在韶關市郊,仍然保存著據傳是武皇御賜的袈裟和聖旨,稱讚了慧能入大乘之頓教,聲譽四海。去年我在洛陽開庭,和朋友去看了龍門石窟。據說以武皇為原型而造的盧舍那大佛,端坐在在整個石窟的制高點,俯視眾生。容顏俊美,千年不改。在她的時代,佛經被用來作為女子稱帝合法性的來源,「即以女身當王國土,得轉輪王所統領處四分之一」,造佛建寺也成為政治活動的一部分。在給慧能的聖旨上,她的頭銜就是「天冊金輪聖皇帝」。

  她的詔書,也不止一次下給慧能的競爭對手,神秀。在慧能的旅途中,神秀是為了襯托慧能才被記錄的人物,作為被頓教批判的漸教人物。當年慧能逃回嶺南,神秀則北上,幾年之後為武皇所聞,詔請入宮,驚艷兩京,門徒無數。而慧能卻一直留在嶺南,與中央王朝隔著崇山峻岭。他的寺院,講求見性即佛之外,還自己開墾土地,自己種植糧食。

  經歷了政權更迭和綿延戰火後,漸頓之爭分出勝負,農禪被留了下來。

  在他的旅途中,慧能是否會想起玄奘?慧能比玄奘晚生三十多年,他開始尋求佛法的旅途時,玄奘已經過世。玄奘西行的旅途,譯經的事業,想必有所耳聞。可是,中央政府比沙漠和雪山都兇險多了。玄奘死後,未譯完的佛經被全部封存,譯經團隊當場解散,唯識宗也隨之湮滅。

  然而,沒人會忘記玄奘和他走過的路。我忍不住想,對你我來說,慧能和玄奘的旅途,就是他們求得的佛法。

  躺在卧鋪上,我想起作為辯護律師,我曾經代理過的一些出家人。在賀蘭山下,我遇見了一棵樹,遺世獨立。這棵樹曾經住在一個寺院中,寺院里有許多僧人和信徒。2017年結夏安居期間,這裡的僧人和居士全部被拘留,後來流散四方,寺院也被夷為平地,只剩下這棵樹,它的一側是一望無邊的賀蘭草原,另外一側是憑空拔地而起的賀蘭山脈,但它無視這一切,自顧自迎風舒展著身體。

  我還曾經和同事多次上五台山。當事人的教職人員資格證,來自五台山一家歷史悠久的寺院,我叩門求見,沙彌打開大門,我說明來意,是為了求證。沙彌叫來方丈,方丈不等我說完,和我說:這事複雜得很,不能幫我。我說,這是不是佛法?他冷笑,叫沙彌趕緊關上大門。傍晚時分,五台山大風起,山風清冷。當天我在回去的車上,聽到同乘的尼僧說,許多年前,她曾經在終南山遇見一位得到的道士,可以步行走上天庭。

  當天晚上,我夢見一個青衣道士,信步走入天庭,淹沒在一片白光中。

  也許這就是虛雲也曾經走過的路。在南華寺,我又見到虛雲舍利塔。九十年前,虛雲曾經造訪南華,復建寺院,主持了十幾年。這些年,我總在旅行中遇見虛雲。陝西終南山,江西雲居山,山西五台山,我在哪裡遇見禪宗,就在哪裡遇見虛雲。他一生旅行,留下那麼多足跡。

  我想起我上次乘坐這樣的火車,是新冠疫情期間,去山西永修縣雲居山,那是虛雲足跡的終點。在那裡,我遇見很多年輕人,渴望進入寺院修行,為此忍受著從林外都不能相提並論的等差秩序。他們也相信神靈的奇蹟和佛陀的神通。住在山上的日子裡,在寺院的鼓聲響起之前,我在雲居山上無所事事地瞎走,腦子裡空空如也,隨處都是僧人種下的莊稼和茶樹,期間螢火蟲漫山遍野,足以和月光媲美,似乎可以照亮整個夜晚。

  火車已經睡熟了。鼾聲和鐵軌的聲音天然地交織在一起,彷彿不曾被分開過。在這聲響中,我寫完了回信。

  等我回北京,我就去郵局,用挂號信寄給她。寄往監獄的挂號信很慢,比從前還要慢。在這封信的末尾,我對朋友說:

  我讀初中時,村裡離學校有十幾里路,每天都要走夜路上學。那時我沒有坐過火車,沒有見過群山,也沒有見過江河。在月光和樹影的靜默中,在長夜未盡的光線里,我沉默地一直走,無所事事,空空如也,感到幸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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