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五, 21 11 月

小學生遺書稱寫不會英語單詞「被嘲笑胖」

(編者按:許諾的事情,是一個關於成長之痛、溝通之障與生命之重的沉重寓言。它警示我們,在關注孩子學業成績的同時,必須將他們的心理健康置於同等重要、甚至更為優先的位置。

無論是家庭還是學校,都需要學會更敏銳地傾聽那些無聲的聲音,用理解與接納,為孩子們築起一道抵禦風雨的心靈屏障。

願生者的反思與行動,能成為對逝者最好的紀念,讓類似的悲劇不再重演。)

許諾,剛讀六年級,在房間服下藥物,結束了自己年僅十二歲的生命。

事後,空藥瓶和一封「遺書」在房間中被找到。

那張紙上字跡稚嫩卻沉重:「我好累,我不想醒過來了。我想死,媽媽對不起,日復一日的學習,好累好累,一直不會寫的英語單詞。」

「一次作業不寫就要去的辦公室……我受不了,回來還要被你們嘲笑胖,我累了,別救我了。」

英語老師趙言,再也無法坦然面對原來的學生,離開了供職的小學。她內心充滿懊惱與委屈,不知如何才能自證清白。

事發一年後,母親馬繁星仍在四處奔走,想為女兒的死因尋求一個她所能接受的「說法」。

日前,江蘇當地縣法院作出一審判決,駁回了她的全部訴訟請求。

法院認為,僅因任課十餘天的老師要求其訂正作業,將其喊到辦公室溝通和輔導即導致自殺,其間的因果關係難以認定。

在接受九派新聞採訪時,馬繁星始終認為女兒生前活潑、開朗,出事前在家未曾袒露過明顯的不開心。

小學生遺書稱寫不會英語單詞「被嘲笑胖」

「遺書」

【1】牆上的「優秀少先隊員」

村莊距縣城30多公里,當地人多以養蟹為業,馬繁星父母的家就在這裡。

2024年2月,她帶著女兒回到村裡,與父母同住。

那是一棟兩層的自建房,寬闊的庭院,一樓的客廳簡樸乾淨。牆上貼著一張醒目的「優秀少先隊員」獎狀,是女兒轉學前獲得的榮譽。

二樓的房間,仍維持著原來的陳設。桌上擺著女孩的黑白照片,她咧嘴笑著,面前放著她愛喝的AD鈣奶。就是在這個房間,她服下藥物結束了生命。6天前,她剛過完農曆十二歲的生日。

如今馬繁星很少上樓,她把女兒多數物品打包帶走,搬進了城裡的單身公寓。她怕觸景生情,也怕引得父母再度傷心。

外婆是第一個發現孩子出事的人。她回憶,那天是周一,孩子因腸胃炎請假在家。

當時馬繁星在外地醫院治療闌尾炎。

據她解釋,周末女兒就有些感冒,又因吃了些生冷食物,引發腸胃炎,還吃了葯、掛了水。

外公去了蟹塘,外婆記得,晚飯時許諾腸胃似有好轉,吃了一大碗飯,之後便趴在二樓房間的泡沫墊上寫作業,紙張鋪了一地。

外婆關切地問:「你今天怎麼寫這麼多?」她只輕聲回了一句「有事」,便讓外婆先下樓。

沒過多久,樓上傳來「咚咚」幾聲異響。正在院里勞作的外婆急忙上樓,推開門,看見孩子面朝下趴在地上。

「怎麼睡在這兒?」她一邊念叨,一邊伸手去扶孩子,卻驚覺孩子面色青紫。

外婆慌忙下樓求助。鄰居幫忙聯繫了外公,又叫了救護車。

隨後,馬繁星的前夫、派出所民警、法醫陸續趕到。

那封作為「遺書」的紙條在房間里被發現,垃圾桶里還翻出一個空藥瓶——孩子服下的是外婆治療心臟病的葯,那是一瓶剛開封、整整一百粒的葯。

當晚,馬繁星接到父親的電話,父親只催她趕緊回家,未說明原因。路上,妹妹發來消息,暗示事情與孩子有關。快到家時,父親在電話里沉痛地說:「天塌了,有我給你頂著。」

回到家,屋裡已聚滿人,孩子躺在一樓客廳的地上,面容安詳得像睡著了一樣。

馬繁星只覺腦子嗡嗡直響,蹲下去抱住女兒,她哭不出聲,眼淚卻不受控制地奔涌而下。

她明明記得,中午女兒還給她打過電話,叮囑她注意身體,心態要好。她問女兒腸胃還難不難受,孩子乖巧地回答:「不難受了。」

趙言在第二天早上6點接到班主任的電話,「班主任問我,『你記不記得我們班裡有一個叫許諾的小孩』。」

聽到這個名字,她愣了一分鐘才想起。開學不到一個月,她對剛接手的學生才剛剛熟悉。

她追問怎麼了,班主任沉重地回答:「她去世了,而且去世的時候在本子上寫了『英語難』。」

趙老師怔住了,因為她是英語老師。這個細節,像一根刺,深深扎進了她的心裡。

【2】「陽光開朗」的另一面

孩子的內心世界,可能遠比外表看起來複雜。

那份「懂事」和「開朗」,有時可能是一種善意的偽裝,她們選擇獨自消化壓力,將微笑留給他人,將疲憊藏於心底。

家人回憶,很難想起孩子生前有明顯的不快樂徵兆。在馬繁星眼中,女兒性格非常活潑開朗。

孩子出生於2012年10月1日,中秋節後一天。兩邊老人都極其疼愛這個孫女,因此她打小就有兩個生日,一個在爺爺奶奶家過,一個要回外公外婆家過。

2018年,馬繁星與前夫因感情不和協議離婚。

她稱,雙方都儘力維護對女兒的關愛,「我們考慮女兒的心情,從離婚到女兒離世,我們倆都沒有再婚,也沒有其他小孩。」

或許是在愛里成長,女兒從不吝嗇表達愛意,總是把「媽媽我愛你」掛在嘴邊。

外婆也記得,孩子曾天真地說:「外婆,等我長大了,我就要住在附近,方便照顧你和我媽。」

偶爾,馬繁星也會覺得,女兒或許因父母分開而比同齡人更早熟。

有一次母女倆都因發燒去打針,回家後,孩子第一件事就是找出葯、端來水,讓媽媽先吃。

孩子語文好,愛寫小說。在她的故事裡,媽媽是「穿著牛仔短裙、綠色長靴,扎著高辮子」的漂亮女主角。

母女幾乎無話不談,同學給了顆糖、送了條手鏈,放學回來孩子都會分享。

馬繁星記得,女兒離世前幾天,她們還一起捧著西瓜,坐在樹下聊天。

那天談話沒有任何異常,梔子花香飄來,孩子還問:「媽媽你怎麼這麼喜歡梔子花呀?」她答:「因為花香呀。」一切彷彿昨日。

才接手新班級的趙言老師,也對孩子的開朗留有印象。她回憶,開學沒幾天,她找了幾個英語學習有困難的學生談心,許諾就在其中。

「這個女孩很願意跟我聊」,還主動表達「想好好學英語」。這與之前沉默的男生形成鮮明反差。

學校的張主任,對孩子的印象亦是活潑開朗,見面總是笑眯眯地用英語打招呼。張主任常打趣回應:「下次用漢語說說。」

出事後,不少同學到家看望,向馬繁星說起與女兒相處的點滴。

有同學提到初次見面時,女兒穿著白色棉襖,主動上前問好:「你好,我是剛轉來的新同學,我們認識一下吧?」

這也是馬繁星記憶中的女兒,熱情而暖心。每逢兒童節,她為女兒準備禮物時,孩子總會叮囑:「媽媽,能不能多買一份?我有個同學,爸爸媽媽不在家,沒人送她禮物。」

孩子離世一年後,今年10月,她生前的同學們在雨中踩著泥濘,自發去墳前看望,懷裡揣著寫給她的信。此情此景,令家人既感動又心碎。

【3】作業背後的重量

馬繁星始終想不明白,「女兒在去世前幾天,還在安慰同學,說『人生還很美好,說好要一起上初中』,那她自己為什麼會想不開呢?」

事發後,她陷入巨大的悲痛與自責。

她搬進單身公寓,每天躺在床上翻看女兒的照片,「發了瘋一樣到處翻看女兒的東西」,將自己封閉起來。

哪裡做得不夠好?是不是我對你的關心還不夠?你是不是有什麼小秘密是我還不知道的?」

帶著巨大的愧疚感,她開始查看女兒生前與同學的聊天記錄,企圖找到蛛絲馬跡。

她發現女兒曾提到「作業多」「要去辦公室」「很煩」。這讓她將女兒的死與學校、特別是英語老師聯繫起來。

對於指控,趙言老師感到極其委屈。

在接受九派新聞採訪時,她表示,從未單獨叫許諾來辦公室,每次都是叫好幾個同學一起,「一共就叫她來過三四次」,主要是花幾分鐘輔導作業或詢問原因。

馬繁星耿耿於懷的是,小學從未進行過家訪,也沒有老師主動溝通孩子在校情況,這讓她誤以為一切安好。

趙老師解釋,「剛開學,不可能學生一有問題就聯繫家長,我們會先與學生溝通。如果學生態度好,我們會給予機會和時間。」

周校長也表示,「這個孩子相對活潑,我們認為她在學校是快樂的。」

至於被質疑的罰抄、罰站,趙老師予以否認,稱是讓學生「選擇」抄寫以加深記憶,並堅決表示從未罰站過許諾。

關於遺書中「回來還要被你們嘲笑胖」的「你們」指誰,雙方各執一詞。

馬繁星認為指回到班級,校方則認為指回家。這成了羅生門,也揭示了溝通的隔閡。

【4】判決之後,傷痛之前

去年11月,馬繁星起訴了小學和趙言老師。

她認為,女兒長期遭受侮辱和體罰,不堪重負而自殺,學校未盡到管理保護職責。

除了要求賠償,她還請求撤銷此前與學校簽訂的一份《調解協議書》。協議中,學校基於「人道主義」給付2萬元慰問金,家屬同意不再追究。

馬繁星稱,當時極度悲痛,喪失了判斷能力,協議內容與事實(突發疾病身亡)不符。

校方則表示,協議是在公安和調解員見證下籤署,出於人文關懷。

2025年10月30日,當地縣法院一審判決:駁回馬繁星的全部訴訟請求。

法院認為,孩子自殺的「時間、空間均與學校、老師的教學管理行為之間無直接關聯,學校對孩子在家服藥自殺的行為和後果亦難以預見和防範」。

法院指出,導致孩子自殺的因素是多元的,包括學業壓力、被「嘲笑」的心理壓力等。

「孩子自殺身亡是家長、學校、老師、同學等所有人均不願發生的悲劇。但逝者已矣,生者如斯。」

法律的判決基於證據和直接的因果關係,但情感的傷痛卻無法因此平息。

這場悲劇沒有簡單的「罪人」,它更像是一張由多重壓力、微妙關係和溝通失效交織成的網。

對於馬繁星女士而言,尋求「說法」是她作為母親追索真相、對抗巨大虛無感的方式。

【5】無法逝去的思念

孩子離開已一年多,痛苦的漣漪仍在各方蔓延。

趙言本是定向師範生,教學認真,曾獲鎮優秀教師獎。「鄉下很多六年級的孩子基礎弱,但我從未放棄。」

這場風波後,她說,「我再也不額外輔導學生了,該我做的我一絲一毫不會少,但額外的工作我一絲一毫不會多。」

她最終離開了那所小學,無法再面對曾經的學生。

當看到班上學生寫的實名指控信時,她感到崩潰和無法自證的清白。離開那天,她什麼私人物品都沒帶,「電腦我都不要了」。

馬繁星一家人則始終走不出思念的牢籠。

想女兒時,馬繁星就盼望在夢裡相見。採訪前,她夢到女兒掉進河裡,她毫不猶豫地從懸崖跳下,將女兒救了上來。

每次回家,外公外婆總會下意識抬頭望向二樓的窗戶,彷彿下一秒,外孫女的笑臉就會從窗口探出。

七年前,孩子曾和外公用手機合唱過一首歌。如今,這首歌成了外公唯一的念想。

想孩子時,他就點開播放,將手機貼在耳邊。

手機里,清澈的童聲與低沉的男聲悠悠合唱:「風中飄起,溫柔的小雨滴……感覺在相依,你闖進我夢裡;多少次哭泣,我擦乾了淚滴……多少次想你,我無法去忘記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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