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公教育「不過包退」的協議班爆雷已三年,胡小傑還沒有收到全部待退的學費。
胡小傑家住在廣東,2022年準備參加國家公務員考試(以下簡稱「國考」)時,他花費近4萬元報名了中公教育「不過全退」的協議班。中公教育在業內被稱為「公考一哥」。所謂協議班,是指公務員考試培訓機構與考生簽署協議。若考生未通過考試,機構會退還全部或部分學費。國考失利後,胡小傑遲遲沒有等來退款,卻不斷聽到中公教育資金鏈緊張、無法按時退費的消息。
近三年,為了追回剩餘學費,胡小傑嘗試過投訴、訴訟等多種途徑,但至今仍有1萬多元未到賬。與他有著相同遭遇的學員不在少數,他們在各類群組中分享追回學費的經驗,但普遍面臨中公教育的拖延,拿到全額退款的學員非常少。今年8月,中公教育發布的半年度報告顯示,公司上半年凈利潤約為3018萬元,但待退費的負債超過4.82億元。
11月29—30日舉行的國考中,報名並通過審核的人數達到371.8萬,創下歷史新高,也是20餘年來首次超過同年考研報名人數。多位正在備考或已有考公經歷的學員向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表示,持續升溫的考公熱潮中,「不過全退」的協議班仍在招生,但這一模式正發生調整。

11月2日,山東濟南,中公教育的門頭招牌。圖/視覺中國
退款「馬拉松」
因為有對賭的性質,協議班收費通常是非協議班的數倍。對於難以一次性支付學費的學員,中公教育還提供貸款服務。胡小傑回憶,和他同一屆報名的學員中,用貸款支付學費的學員都按期收到了退款,但以現金繳費的學員普遍遭遇拖欠。「合同約定的退費期限是45個工作日,但機構提出了分期退款,2023年上半年,我拿到第一個月的4000元退款後,就再也沒有進展。」他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。
與中公教育工作人員多次溝通無果後,胡小傑開始通過各個渠道投訴。在消費者投訴平台「黑貓投訴」上,與中公教育退費相關的投訴已超過3800條。一名學員通過海南三亞的12345政府熱線投訴當地中公教育,得到的回復是:被投訴方自稱「沒有錢」,並拒絕接受調解。
無奈之下,胡小傑向法院提起訴訟。但多名協議班學員向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表示,各地法院的立案周期往往需一年左右,即便成功立案,判決生效後,中公教育也經常拖延執行,退費進展十分緩慢。
北京紅颯律師事務所主任律師黃啟瑞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表示,中公教育退費之所以如此困難,根本原因在於公司資金緊張,哪怕案件已進入強制執行程序,由於企業實際履行能力不足,執行效果並不理想。而尚未進入強制執行階段的糾紛,機構往往以協商為名不斷拖延,導致退款遲遲無法落實。
漫長的退費拉鋸戰中,中公教育推出了退費的替代方式。學員可以在中公教育旗下的商城選擇商品「以物抵債」,也可通過推薦親友報名中公教育課程,將協議班退費抵扣學費。正在申請中公教育協議班退費的柳然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線上商城內商品包括數碼產品、傢具等,普遍存在較大溢價。以一款近十年前發布的平板電腦為例,商城標價超過八千元,在其他電商平台售價僅為一兩千元。
「中公教育其實就是用各種方式告訴我們,想拿回全部現金很難。」柳然說。黃啟瑞介紹,從法律角度看,以物抵債必須建立在雙方自願的基礎上,但在實際操作中,機構往往利用學員急於追回費用的心理,引導其接受以物抵債,學員通常難以證明自己的決定並非自願。
胡小傑的訴訟進入強制執行階段一年多後,今年9月,他收到了新的執行方案,每月可收到1000元退款。從10月份起,他已收到兩個月的分期退款。但與胡小傑一同追討學費的其他學員中,仍有不少人尚未收到退款,這也讓他對能否拿回全部學費心存疑慮。
中公教育2025年半年度報告顯示,公司近年來因市場環境變化、業務調整等,出現了退費難的問題,部分學員反映退費周期過長、分期退費等情況。如果公司未能妥善處理學員的退費需求,可能會進一步影響公司的市場聲譽和客戶信任度,進而影響公司整體運營。
黃啟瑞建議,遇到協議班退費困難時,學員無論選擇協商還是訴訟,都應保留充分、紮實的證據。更重要的是,如果已發現機構資金狀況存在問題,學員更應提高警惕,注意潛在風險。
不得出現「考不過退款」
中公教育一位工作人員孟爽向《中國新聞周刊》介紹,該機構目前仍開設協議班,但已不再作為主推產品,而且多為「不過部分退款」。多位中公教育的學員向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反映,公務員考試的「不過全退」協議班在部分地區仍然存在。
距離今年國考還有十幾天時,廣東某地一名中公教育銷售人員還在向學員推薦協議班,協議班售價為29980元,主要包括考前押題和面試輔導,如果學員筆試未通過、未進入面試或者未被錄用,均可全部退款。一些規模較小的地方公務員培訓機構也在銷售類似協議班。例如,福建某培訓機構面向該省選調生考試,推出兩萬多元的協議班。若面試未通過,同樣宣稱可全額退款。
看到如今市面上協議班的招生廣告,柳然仍感到憤怒。他表示,由於合同條款存在差異,2022年和2023年兩屆協議班的學員退費更為困難。為了避免更多學員重蹈覆轍,柳然會建議謹慎選擇協議班。
在公考行業內,協議班一度被稱為「天才的發明」,曾為中公教育帶來可觀收益。據中公教育歷年財報,自2015年起,協議班收入就占公司總營收的一半以上,最高時期佔比約達75%。黃傑曾在中公教育北京總部的市場部門工作多年,並於2023年離職。她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協議班的定價會考慮到考試通過率等多重因素,即便考慮到退費,公司仍能獲得可觀利潤。協議班為中公教育提供了大額而穩定的現金流,在擴張市場的同時,中公教育還進行了大額捐款和房地產投資,但在投資失利等因素影響下,公司資金鏈出現斷裂,協議班的退款問題隨之集中暴露。
「2022年起,學員退費困難,到中公教育總部討要說法的情況就已十分常見。」黃傑回憶,公司的資金問題隨後也迅速波及員工,在考核趨嚴、薪資拖欠的情況下,不少在公司工作多年的員工陸續離職。
去年7月,中公教育創始人李永新在「中公嚴選」的直播間多次致歉,稱「我們欠學生每一分錢,一定會還完」。根據中公教育今年7月公告披露的信息,自今年1月25日起,公司及其控股子公司新增的訴訟、仲裁案件中,退費類糾紛共有575件,涉案金額約1150萬元。而今年上半年財報顯示,中公教育賬面資金為1.77億元,待退費金額超過4.82億元。
2021年10月,教育部辦公廳等五部門聯合發布的《關於加強高等學歷繼續教育廣告發布管理的通知》中明確要求,廣告內容不得出現「考不過退款」等對教育效果的保證性承諾。黃啟瑞介紹,不僅是中公教育,其他教育培訓機構的協議班引起糾紛也很常見,這與行業監管不足密切相關,「儘管目前已有部分行政規定對協議班作出要求,但在法律法規層面的規範仍相對缺乏」。

11月30日,國家公務員考試南京林業大學考點,考生開始進場。圖/視覺中國
超過考研人數之後
「千軍萬馬過獨木橋」的考公,今年更加擁擠。
一方面,報考年齡限制被放寬。10月14日,國家公務員局發布《中央機關及其直屬機構2026年度考試錄用公務員公告》,普通崗位報考年齡上限從35歲提高到38歲,對於應屆碩士、博士,報考年齡上限從40歲提高到43歲;另一方面,2026年國考計劃招錄3.81萬人,比上年減少1600人左右。這是國考連續七年擴招後,第一次縮小了招錄規模。根據11月30日國家公務員局的數據,今年參加考試人數與錄用人數之比約為74:1。
胡小傑回憶,他參加國考時,國考就被稱作「史上最難一年」,但是中公教育的銷售人員告訴他,他老家的一些崗位競爭並沒有看上去激烈,許多人只是陪跑,只要在協議班認真學習,「上岸」概率很大,哪怕沒有通過,也不會有經濟損失。孟爽表示,中公教育協議班的授課教師並非機構中最頂尖的一批,同時部分學員抱有「反正不過也能退費」的心態,因此考試通過率往往低於其他班型。
2022年《財經》的一項調研顯示,公考行業的協議班筆試通過率只有20%—30%,這些通過筆試的人中,面試通過率又只有50%。孟爽認為,只要協議班的報名基數足夠大,總會有人「上岸」。但隨著報錄比進一步升高,競爭壓力進一步增大,協議班中通過考試的學員比例會進一步下降,相應退費比例會越來越高。某公務員考試培訓機構的銷售人員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介紹,隨著考公競爭加劇,如今想要順利通過國考,需要更專業的輔導和備考方法,「帶有賭運氣性質的協議班已不靈了」。
中國教育發展戰略學會學術委員陳志文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分析,考公熱與當前的就業形勢密切相關。在就業選擇相對有限的情況下,體制內崗位成為性價比最高的選項之一。
據教育部統計,2026年全國碩士研究生招生考試報名人數為343萬,國考報名人數首次超過考研報名人數。陳志文表示,考研報名人數下降與國考報名人數上升並非直接相關。近幾年的經驗說明,考上研究生並不一定能獲得理想工作,而考上公務員才是真正「上岸」。陳志文預測,未來幾年,國考報名人數仍將繼續增長,但缺考率可能仍會居高不下。
孟爽介紹,目前,除國考、省考和事業編考試外,部分培訓機構還將央企、國企招聘考試輔導課程打包銷售。從就業待遇和崗位穩定性來看,央企、國企崗位與公務員、事業編崗位類似,但「上岸」概率通常更高。打包銷售後,通過率可達約95%,但機構不會單獨統計考公的通過率。「當前環境下,我們會建議學員,確保『上岸』,而不是糾結具體崗位類別。」他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