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國共產黨高級官員彭珮雲於上周日在北京去世,享年95歲。她曾受命在計劃生育政策最嚴格時期執行嚴苛的「獨生子女」限制措施,而後又致力於放寬並最終結束這些政策。
中國官方媒體新華社發布訃告,稱她為「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」,以及在人口衛生工作與婦女兒童工作的「傑出領導人」。
這樣的官方讚譽幾乎未觸及彭珮雲在1988年被任命為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主任時面臨的困境,她所負責的工作被她本人和其他政府官員稱作「天下第一難」。
彭珮雲自青少年時代就投身於共產主義革命事業,並在高校中作為執行黨政策的幹部逐步升遷。但作為一名女性,她在政府高層中實屬罕見;而作為計生委主任,她見證了中國這場大幅降低出生率的運動造成的苦難。
特別是農村婦女,她們被迫墮胎、絕育,遭到地方幹部的毆打,還要面對簡陋的節育手術。
她的顧問之一顧寶昌在回憶錄中寫道,彭珮雲曾說,她「也是女性,
也是位母親」。他回憶彭珮雲曾問他:「難道計劃生育就一定要這樣幹嗎?」
在上世紀90年代,彭珮雲曾試圖讓計劃生育——城市家庭為一孩,農村家庭通常可以有兩個孩子——的執行不那麼殘酷。在必須完成生育指標的巨大壓力之下,許多地方官員對她的努力頗為不滿。一些人認為她不過是個天真的局外人。
但彭珮雲召集了人口學家、醫學專家以及志同道合的官員,共同論證這樣一種主張:較為溫和的舉措——包括宣傳教育與更豐富的避孕方式選擇——可能更有助於控制出生率。接下來的30年里,她從一開始力圖減輕計劃生育政策的強制性,逐漸轉向了質疑:在越來越多夫妻連一個孩子都不願生的情況下,中國為何還要堅持這些政策。
「儘管她別無選擇,必須支持黨的最高領導,並確保獨生子女政策的目標得以完成,但在幾個關鍵時刻,她採取行動放鬆了政策的執行,並使之朝著更為人道的方向發展,」哈佛大學榮休教授葛蘇珊(Susan
Greenhalgh)說道,她在研究中國人口政策時結識了彭珮雲。
退休後,彭珮雲對中國領導人習近平進行遊說,呼籲徹底取消生育限制,她警告說,中國可能會成為一個孩子太少的社會。
「正如她當年堅定地執行獨生子女政策一樣,十年之後,她又以同樣堅決的態度希望廢除它,」加州大學爾灣分校的社會學家王豐在電子郵件中說。他是即將出版的一本關於獨生子女政策終結的書的合著者,該書引用了一部未出版的彭珮雲傳記,這本傳記的寫作獲得了彭珮雲的協助。
彭珮雲1929年12月25日出生於南京,是家中八個孩子里的長女。位於中國東部的南京是當時的國都。她的父親彭湖是一名銀行家和企業經理,她的母親范新綬則為丈夫所在企業的員工子女創立了一所學校。
彭珮雲天資聰穎,15歲就考入了國立西南聯合大學,該校由躲避1937年日本侵華戰爭的知識界人士創辦。她先攻讀社會學,並接受了左翼政治思想,後來為了安撫擔心她的激進活動會有危險的父母,轉學到了南京的一所大學。
在南京,彭珮雲同樣投身於反對國民黨統治的學運,並在16歲時加入了中共地下黨。她與介紹自己入黨的學生王漢斌相戀,兩人於1949年結婚。此後兩人育有兩兒兩女。
1947年,彭珮雲和王漢斌搬到北京,她在清華大學完成了社會學學業,同時從事地下黨工作。1949年底,中共革命推翻了國民黨統治,毛澤東站立在天安門城樓上,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。
從清華畢業後,彭珮雲被任命為清華大學黨總支書記,這是她在高教系統擔任的多項職務中的第一個。1964年,她出任北京大學黨委副書記,在擔任這一職務期間,她的丈夫在位高權重的北京市黨委書記彭真(與彭珮雲沒有親屬關係)手下任職。
然而,這對夫婦的顯赫地位為他們的日後埋下了禍端。1966年,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,要清除他所認為威脅其事業純潔性的內部敵人,北京大學和彭真就是他的兩個目標。
王漢斌被打倒,彭珮雲也在毛澤東支持的造反派衝擊北大校方時成為批鬥對象。她經歷了一個痛苦的時刻,自己十幾歲的兒子公開批鬥她。此後,她被送去勞改,有六年時間未見到丈夫。
毛澤東於1976年去世後,中國的新領導人開始在高教系統撥亂反正,彭珮雲也重返教育系統任職。1987年,彭珮雲受黨中央委派,前往位於華東的中國科技大學,負責恢復那裡的秩序。當時該校已成為學生抗議活動的中心,著名天體物理學家、時任該校副校長的方勵之正在公開呼籲民主變革。
數月後,一名中央領導致電彭珮雲,給了她一個出乎意料的任務:在中國人口加速增長時期執掌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。當時中國領導人擔心人口增長會拖慢經濟現代化進程,於是在20世紀80年代加強了對1979年制定的嚴格生育限制的執行。
1988年初,彭珮雲不太情願地出任了國家計生委主任,在一間狹小的辦公室里開始工作,她面對的艱巨任務是在全國範圍內——尤其是在多子女為常態的農村地區——落實生育限制政策。
彭珮雲開始走訪數十個村莊。在這些地方,政府依賴積極的地方官員執行計劃生育政策,手段往往十分殘忍。為了解更多計劃生育情況,她向人口學家求教,後來又向外國專家尋求信息和建議。
雖然她仍然致力於實現控制生育的目標,但希望找到更為人道的方式來達成這些目標。與她合作的專家們說,她知道政府的政策在科學依據上並不充分,並且希望利用自己的官僚工作技巧,從體制內部推動改變。
從1991年開始,她領導的國家計生委推行所謂的「七不準」,試圖阻止基層幹部在執行計劃生育時採取體罰拘禁、高額罰款甚至拆房毀屋等極端手段。彭珮雲與志同道合的官員還努力推動改善婦女醫療保障,提供更多樣的避孕選擇。
不過,中國最高領導層仍然向地方政府施壓,要求嚴格執行生育限制,而批評者認為彭珮雲的努力不過是做做樣子。但也有與她共事的人表示,在體制的約束範圍內,她確實帶來了實實在在的改變。
「她確實是讓獨生子女政策變得柔和的關鍵人物,」上世紀90年代先後任職於聯合國人口基金和福特基金會、在北京從事人口政策和生殖健康相關工作的瓊·考夫曼說。「在一定程度上,計劃生育項目從強制轉向了改善服務、給婦女更多選擇的項目,儘管人口目標仍然存在。」
1998年,彭珮雲卸任國家計生委主任,但仍以其他身份繼續參與人口事務,包括擔任中華全國婦女聯合會主席,這是一個黨領導下的組織。
她的在世親屬包括丈夫、四個兒女、四個孫輩、五個曾孫輩,以及三個姐妹和兩個兄弟。
退休後,彭珮雲在幕後持續表達對中國長期嚴格限制生育政策的憂慮。隨著人口增長開始顯著放緩,她擔憂北京的領導層未能及時採取措施。
2014年在上海舉行的人口政策研討會上,她敦促在場的數十位專家向中央領導層呼籲,將獨生子女政策調整為「二孩」政策。她把這一建議直接送到了國家領導人習近平手中。2015年10月,中共中央全會批准實施「二孩」政策。
然而,隨著許多年輕人害怕撫養子女的負擔,中國人口持續老齡化且總量萎縮。2018年,彭珮雲再次致信中國領導層,呼籲徹底取消生育限制。她在信中寫道,這不僅是明智之舉,更關乎公民權利。
她寫道:「生育政策應回歸常態,讓公民自主決定生育。」
2021年,中國改為「三孩」政策。